第69章

苏南的腊月,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湿冷,即便还未降雪,寒意却已沁入骨髓。竹下青禾伫立在崇德堂的滴水檐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月白长衫上的盘扣。远处宴会厅里,酒杯碰撞的清脆声、人们的谈笑声,与昆曲班子咿呀婉转的《牡丹亭》相互交织,在暮冬细密的雨帘中缓缓晕染,营造出一种暧昧不清的氛围。

“青禾少爷,老爷子让您过去。”管家老陈撑着一把绘有淡墨山水的油纸伞,恭敬说道。青禾的目光落在伞骨间垂落的雨珠上,思绪瞬间飘回到七岁之前,在京都竹下家老宅的时光。那时,每逢下雨天,有些痴傻的父亲总会兴高采烈地带着他来到院中的池塘边,父子俩一边比试谁扔的石子更远,一边在雨中欢笑,尽情享受着无忧无虑的时光。

踏入宴会厅,二十四盏宫灯高悬,明亮的灯光将墙壁上的明清壁画映照得栩栩如生,与厅外的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志辉身着藏青色唐装,端坐在主位的紫檀太师椅上,尽管身形愈发佝偻,但他那犀利的眼神中透露出的威严,依旧让人不敢直视。他用枯瘦的手指轻轻叩击着黄花梨雕花案几,示意众人安静,随后缓缓起身,声音洪亮且庄重:“感谢诸位今日拨冗莅临,特请大家做个见证。这是我刚从国外回来的孙子,竹下青禾,刘家三房的正统继承人。往后还望各位对他多多关照。”

话音刚落,全场瞬间哗然。竹下青禾眼角的余光瞥见,姑妈宋思语手持龙泉青瓷盏,不紧不慢地品着茶,脸上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而刘怀民则因震惊过度,手中的青瓷盏剧烈晃动,溅出了碧色茶汤。宾客们交头接耳,一道道审视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投向青禾,有的满是惊讶,有的则若有所思,现场议论声此起彼伏。

在众人炽热的目光审视下,竹下青禾只觉得脸颊发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被分散,他借口更衣,匆匆逃离了宴会厅。穿过两道月洞门,沿着蜿蜒曲折的长廊前行,青禾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雕花木门虚掩着,民国风格的西洋玻璃窗透出暖黄的光晕。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檀香与陈旧纸张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青禾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瞬间被一张老式黄花梨木梳妆台吸引。梳妆台静静地立在那里,镜面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却掩盖不住其精致的纹理。台面上镶嵌的螺钿牡丹在光照的映照下,泛着神秘的幽蓝光泽。他缓缓走近,指尖轻轻抚过台面,落在妆奁上。妆奁的铜锁早已斑驳不堪,仿佛在默默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轻轻一推,妆奁便打开了。在妆奁的深处,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盒子出现在眼前,一看便价值不菲。

他双手微微颤抖着打开盒子,泛黄的羊皮纸展开的瞬间,青禾的瞳孔猛地一缩。羊皮纸上记录的似乎是一份女子的嫁妆清单。凭借对中国历史的了解,青禾推测清单的主人家境必定十分殷实,能在那个年代拿出如此丰厚的嫁妆。直到他在羊皮纸边缘看到用蝇头小楷写着:“奉父母之命,为家妹林惠所备,按清和硕格格例备妆奁。”他瞬间愣住,不敢相信这竟是祖母当年的嫁妆清单。上面的每一项都价值连城,也难怪提及祖母嫁妆时,刘家人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青禾!”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青禾一惊,差点将盒子掉落。转身一看,竟是姑妈宋思语。她身着酒红色定制晚礼服,脖子上戴着从法国拍卖会上拍下的蓝宝石项链,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进来,目光落在紫檀木盒子上,随即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你拿着这破玩意儿做什么?找你半天了。”

“姑妈,这……这是……”青禾结结巴巴地说道。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重物落水的声响。竹下青禾随手将盒子放在梳妆台上,迅速冲到廊下。只见管家老陈指挥着几个人打捞落水者。湖岸边上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身着笔挺西装的年轻男人搂着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眼神冷漠地看着湖水中挣扎的女孩,嘴里还说着:“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非要跟着出来丢人现眼,怎么,还想学你妈妈勾引别人?”

男人怀里的女孩抽抽噎噎地开口:“算了,你别这么说,姐姐她也不是故意的。何况我也没事,只是姐姐她……”

女孩的话还未说完竹下青禾便被竹下青禾开口打断道:“喂,我说你姐姐都掉湖里了,你们不说去救人在旁边捣什乱。”两个人听到竹下青禾的话转身看向他,年轻男人的眉头瞬间皱成了一个“川”字,眼神中满是嫌恶,仿佛竹下青禾是什么污秽之物,上下打量着他,随后嘴角一勾,扯出一抹嘲讽的笑,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哼,你算哪根葱,也敢来插手赵、王两家的事?难不成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嘴上虽这般张狂,但在竹下青禾目光的逼视下,他的气势还是弱了几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自在,撇了撇嘴,极不情愿地朝着管家老陈大声喊道:“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真要出了人命,看你怎么交代!”

此时,倚在门框上冷眼旁观,一脸看戏模样的宋思语听见年轻男人的话,一只手故意用爱马仕丝帕掩住口鼻,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挥了挥阴阳怪气地说道:“真当刘家的湖是救生池?一个私生女也敢在这里作妖。”这时老陈他们手忙脚乱,终于将落水女孩拉上岸,女孩浑身湿透,剧烈咳嗽,四肢瘫软地躺在地上,竹下青禾见状,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女孩身上。

竹下青禾转头怒视年轻男人,质问道:“就算她有什么错,也不该被你们逼到水里!要是出了人命,你们担得起吗?”

年轻男人先是一怔,随后恢复了傲慢的神情,冷哼道:“我们王家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嘴。这女人一贯不安分,今天这是自找的。”婉婉在一旁抽抽噎噎,假装劝阻:“阿诚,别说了,姐姐肯定不是故意的。”可她眼底那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还是被竹下青禾捕捉到了。

宋思语嗤笑道:“哎呀!青禾闻到没有好大的绿茶味。”竹下青禾听了姑妈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叫婉婉的女孩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她跺了跺脚,将头埋进赵诚怀里,娇嗔道:“阿诚,你听听,他们都在欺负我!”赵诚拍了拍婉婉的背,恶狠狠地瞪向竹下青禾和宋思语,吼道:“你们别太过分!今天的事,我记下了,往后定让你们付出代价。”

宋思语冷笑一声道:“哼!你们家里的长辈没有教过你要尊重长辈?真是没有教养。”说完她便转身沿着长廊往宴会厅走去,竹下青禾看着宋思语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女孩。女孩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陈伯,去准备些干净衣服和热茶。”青禾低声吩咐道,随后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你还好吗?”

女孩缓缓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清澈却带着深深疲惫的眸子。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我没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快步走来,身后跟着几个人。

“王伯父!”赵诚立刻松开怀中的婉婉,恭敬地行礼。

中年男人——苏州一家做机械的集团公司董事长王振国冷冷地扫视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浑身湿透的大女儿身上:“又给我惹事?”

婉婉立刻上前,挽住父亲的手臂:“爸爸,姐姐她……”

“闭嘴。”王振国厉声打断,随即看向竹下青禾,“这位是……?”

管家老陈连忙上前介绍:“王董事长,这位是老爷子的孙辈,竹下青禾先生。”

王振国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露出一副商业化的笑容:“原来是刘老爷子孙辈,失礼了。小女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竹下青禾微微颔首:“王董事长客气了,令爱需要尽快换下湿衣服,以免着凉。”

王振国点点头,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带大小姐去客房更衣。”随后转向赵诚和婉婉,“你们两个,跟我回宴会厅。”

待众人离去后,竹下青禾站在原地,陷入沉思。他并非热心之人,但刚才那女孩眼中的倔强,莫名让他想起了自己在京都的那些艰难岁月。回到梳妆台前,他发现紫檀木盒还在原处,但羊皮嫁妆单似乎被人动过。正当他仔细检查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那个……谢谢你。”

竹下青禾转身,看到已经换好衣服的王家大小姐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旗袍,头发还滴着水,但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不必客气。”青禾淡淡回应,随手合上了紫檀木盒。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我叫王静姝。刚才……让你见笑了。”

竹下青禾注意到她说话时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显得十分局促。“竹下青禾。”他简单地自我介绍,随后问道,“为什么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