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头一夜又下了雪,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咯吱咯吱作响。
天靖城处处盛放梅花,嫩黄、血红,衬得雪分外晶莹,更给枯寂的冬日增添了一番颜色,一段梅香,幽幽弱弱,渗入雪中。
城中比昨年热闹许多,孩童穿着简单朴素的新衣在街巷中追逐打闹,跑得满头大汗。小贩直到除夕也不愿歇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叫卖糖果和鞭炮。
年货早已置办好。
花翥贴好春联,见街上热闹买了一小盒荷叶塘,含在口中,轻哼着北地的小调。
明日初一,朝中有宴会,她已筹备妥当,只待与陈中友一战。
今日,快乐便好。
贴春联,包饺子,准备年夜饭。
章叶媃难得欢喜,得花翥允许后在院中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
花翥买回不少鞭炮,可章叶媃胆小,只敢看,不敢放。唐道忙着读书,没空理她。
没有鞭炮声的春节总少了几分趣味,花翥只得与夏闲影一人点一个,她在军中常与秦芳一道弄火.药,早已习惯。夏闲影却怕得不行,小火棍尚未触及引线,便吓得接连倒退、惊声尖叫。
有人用力拍打门。
开门后贺紫羽小鸟般扑入花翥怀中。
春节,贺紫羽也得到出宫机会。
他带来好几个小木盒。最上面是宫中今日发放的糖果,中间的盒子装的是才做好的糕点。最下面的盒中却是冬眠的乌龟。
小狼月亮跟在他身边,月亮已长大,还记得花翥,分外亲人。
“馨娘娘说鹏鹏可以带着姐姐弟弟出来看章家余孽。”
贺紫羽带来的姐姐是章叶雨,还有那在宫中吃斋念佛的小和尚,茵蕤闻讯,也抱来了被寄养在慈悲堂的小女孩。
章家只剩这几人。
聚在一处,哭一阵,笑一阵。
花翥不忍心打扰,念及章老夫人的那番话索性离家,与夏闲影一道跟随茵蕤去慈悲堂。
贺紫羽抱着装小乌龟的盒子,牵着月亮,亦步亦趋。
唐道嫌家中闹,虽不喜贺紫羽,却也一道去了。
慈悲堂贴好了春联。
上联:冬雪深寒,鞭炮声声除旧岁
下联:梅花香浅,草色曳曳迎丰年
横批:冬去春来。
春联是茵蕤自己写的,茵蕤还帮附近的贫苦人家誊写了不少春联,只收一个钱。
“茵蕤姨姨好厉害,会写春联,还教我们识字、读书。”一群小孩拉着花翥,给她炫耀今日新得的毛笔和纸张,他们中有男有女。
花翥本以为茵蕤教孩童读书时会将男女孩分开,茵蕤却道一道教导更好,这般男童便不会觉得女孩读书是件古怪的事。
“何况慈悲堂狭小,没地方开两间学舍。”她苦笑道。
今年,慈悲堂又多出不少人。
有孤苦孩童,更多的依旧是被赶出家门四处流落的女人。
热闹不少,也拥挤不少。
孩童接过花翥带来的鞭炮,嬉闹得满头大汗。贺紫羽混在其中,很快便弄脏了今日才换上的沙青色冬衣。
茵蕤赶紧帮他脱下,换了一身普通衣裳。今年宫中多了一些制作精良的衣物。
前来送礼的林家军快马加鞭将皇帝收下宫装之事告知林渊,林渊又令人马不停蹄送来新制宫装,贺紫羽身上便是林渊新送来宫装。
“宫里的东西,多少得小心看护。省得妹妹被人寻事端。”
茵蕤始终看得全面一些。
花翥记下,帮慈悲堂的女人包饺子。
阿柚抱来美酒。
万婷婷与万清宵去了花翥的住处,章老夫人在那。
夜深,点起蜡烛,聊着闲话,在热腾腾的饺子与闹喳喳的孩童声中,听着鞭炮声声。
除旧迎新。
天佑三年。
初一,花翥收拾妥当,入朝见杨佑慈。
钱正昨日便托人给花翥带话不用穿官服。花翥精心打扮,换回女儿装扮,坐在朝臣中格外显眼。
与之前不同,今日宴会的客人中除了花翥全是男子。朝臣比往年多了些,其中不少是被林家军伐下的商国的归顺旧臣,此番是他们初次面圣。
宫妃则在另一间屋子用膳,其中有被林家军送来的商国的亡国公主。
桌上的菜品比往年过去多了一道,是萝卜炖羊肉,雪白的汤面上飘着翠绿色的小葱。羊肉是第一山庄通过西域商人送来的贡品。
依旧有鱼,是为“年年有余”的喜庆,而不是因无钱。
杨佑慈神采奕奕,此刻竟他似乎再度成为那个无忧无虑的杨大公子。
宫中乐师奏乐,云袖坊的舞女起舞,祥和欢乐。
归顺阳啟的商国旧臣们更是言笑晏晏,使尽浑身解数与阳啟臣子交好。他们中不少听说过花翥的事迹以及花翥与皇帝那看似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与花翥说话恭敬有礼,见花翥貌美,若不是碍于杨佑慈在场,不知会如何大献殷勤。
朝臣各自欢喜。
钟平喜笑颜开,他小口喝着羊肉汤,谈起林渊送来宫服之事大加赞扬道:“林老将军此事做得极妙。虽说要节俭,可百姓得有活路天下才会太平。陛下,微臣见那些织女、绣娘赶制衣衫甚为辛苦,又见那些女人织工精湛,忽生出一利国利民之法。”
“爱卿请讲。”
“微臣欲奏请陛下着令官员大肆褒奖那些工艺精湛的织女、秀女。褒奖下别的织女、秀女定羡慕不已,更会全力织绣。上等绣品增加,更可与西域人换取更多值钱货物。”
陈中友听见“西域”二字,面露不悦,却又不言。
钟平之言则若石落水中。
不少官员连声道钟平此法极好。阳啟经两场大战,府库空虚。西域有良马,有宝石,有金银,却织不出绝美的锦缎,以物换物,便可补足府库。
一人更是直言道:“茶叶,丝绸,瓷器,卖得越多,金银越多,若遭遇战事粮仓空虚,也有足够的金银从别处购买。”
杨佑慈觉有几分道理,便准了。
陈中友只道陛下英明。
夜宴继续,忽听一声抽泣,又是钟平。
见众人目光好奇,钟平抹去眼泪道:“微臣不过记起一些家事。”他老泪纵横,追忆年少时家中老母细心织布与他做衣衫之事。“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
一番话,连杨佑慈也红了眼。
海公公用力咳嗽。
钟平大惊,当即改口道:“微臣为陛下感到庆幸!我阳啟织女、绣女皆可靠劳力换取金钱,补贴家用。蓉州更有不少女子依靠织绣的本事养活一家老小,供养出能考取功名、为国效力之能人!实乃我朝之大幸!”
朝臣们,不论文官、武官皆称是。那些归顺的商国旧臣见此良机,也纷纷说起自己所知的靠着织布绣花培养出状元郎的妇人来。
就连陈中友也叹息着回忆起他祖母,当年他祖母也是这般靠着绣花织布补贴家用,供养他爹爹读书。说道动情处,抹了把眼睛。
宴席吃成这般,海公公面露忧色。
杨佑慈却忽然笑道当年他娘亲也曾织布绣花。可惜,而今再也寻觅不到。
“记得当初母后曾绣青竹绣帕给朕。可惜当年年少无知,觉得男人用绣帕着实可笑。”说罢,眼又红了一分,眼中满是追忆。又率先笑道,世人皆道女子柔弱,又有几人知晓,只要是为了儿女,似水的女子也也扛起一切。
朝臣们即刻忆苦思甜,纷纷赞叹起杨佑慈治国有方,百姓归附之事来。
一时间,满朝皆是赞叹声。
花翥只望着杨佑慈。杨佑慈的眼神让她也生出几分心疼。她心疼他,也心疼当年的自己。
杨佑慈至少记得一张绣帕。
她当年太小,连娘亲的相貌都记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