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她就凑上几步,这绳子又松软下来。气头上虽然以吵嘴为快,吵完了,
他们都觉得疲乏和空虚,像戏散场和酒醒后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随
吵随好,宛如富人家的饭菜,不留过夜的。渐渐的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才
会消释,甚至不了了之,没讲和就讲话。有一次斗口以后,柔嘉半认真半开
顽笑地说:“你发起脾气来就像野兽咬人,不但不讲理,并且没有情份。你
虽然是大儿子,我看你父亲母亲并不怎么溺爱你,为什么这样使性?”鸿渐
抱愧地笑。他刚才相骂赢了,胜利使他宽大,不必还敬说:“丈人丈母重男
轻女,并不宝贝你,可是你也够难服侍。”
他到了孙家两次以后,就看出来柔嘉从前口口声声“爸爸妈妈”,而孙
先生孙太太对女儿的事淡漠得等于放任。孙先生是个恶意义的所谓好人——
无用之人,在报馆当会计主任,毫无势力。孙太太老来得子,孙家是三代单
传,把儿子的抚养作为宗教,打扮得他头光衣挺,像个高等美容院里的理发
匠或者外国菜馆里的侍者。他们供给女儿大学毕业,已经尽了责任,没心思
再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阔得很,也许他们对柔嘉的兴趣会增加些。跟柔嘉
亲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国留学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
家太太“你的rs”那种女留学生。这种姑母,柔嘉当然叫她aunti
e。她年轻时出过风头,到现在不能忘记,对后起的女学生批判甚为严厉。
柔嘉最喜欢听她的回忆,所以独蒙怜爱。孙先生夫妇很怕这位姑太太,家里
的事大半要请她过问。她丈夫陆先生,一脸不可饶恕的得意之色,好谈论时
事。因为他两耳微聋,人家没气力跟他辩,他心里只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
愈加不可理喻。夫妇俩同在一家大纱厂里任要职,先生是总工程师,太太是
人事科科长。所以柔嘉也在人事科里找到位置。姑太太认为侄女儿配错了人
,对鸿渐的能力和资格坦白地瞧不起。鸿渐也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
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姑太太没有孩子,养一条小哈巴狗,取名bobby
,视为性命。那条狗见了鸿渐就咬;它女主人常说的话:“狗最灵,能够辨
别好坏,”更使他听了生气。无奈狗以主贵,正如夫以妻贵,他不敢打它。
柔嘉要姑母喜欢自己的丈夫,常教鸿渐替陆太太牵狗出去撒尿拉屎,这并不
能改善鸿渐对狗的感情。
鸿渐曾经恶意地对柔嘉说:“你姑母爱狗胜于爱你。”柔嘉道:“别胡
闹”——又加上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她就是这个脾气。”鸿渐道:“她
这样喜欢跟狗做伴侣,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
时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义的,不乱咬人。碰见你
这种人,是该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