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乌离开大小徐妃的临时别院回返到衙署后,萧砚居然还没有回来,有官吏告诉她,声称上将军出城组织秋收去了,可能要等到傍晚才能见到人。

千乌于是便径直出城去寻萧砚。

时值八月,麦田已经完全成熟。之前南郑城外就有屯田,主要集中在汉水东南岸的冲积平原处,北岸也有一些土地。

汉武帝开发西南夷时,汉中就已是“天府之土”,南郑周边民屯兴盛。后来三国曹魏与蜀汉争夺汉中前后,分别有夏侯渊和赵云驻扎在南郑组织军屯,之后大唐几代皇帝避祸蜀中,都很是依靠汉中的屯田用以补给中央,故整个南郑周边,一直都有大量官田和耕地。

两月前萧砚领兵入汉中,蜀国军民还没来得及提前抢收小麦,南郑城就已沦陷,其后萧砚又严令各军、部不得损坏、侵占麦田,并分派官员专门负责组织生产,所以南郑周边几十万亩田地的小麦竟然在经历过战争后,仍然长势喜人。

之前就有旧蜀的臣子对萧砚拍马屁,说幸赖上将军仁德,治军严明,入蜀后秋毫无犯,蜀地归附中原后才得以顺利进行第一波秋收,且产量预估比起往年来还要丰厚,这是上将军对蜀人的恩赐。

在当今世道,粮食才是唯一保障生产力的东西,其次才是人。

这是千乌都明白的道理,她让一个夜不收带着她出城寻找萧砚。不过走到半途,又突发奇想,让人调来一辆马车,去将大小徐妃接了出来,说是请她们一同去城外踏青,王建自不敢拒绝,事实上,他连面都没露。

小徐妃还好,大徐妃却很错愕,收拾了好一会,最后却也只是戴了个帷帽出门,路上千乌还在马车里问了她们许多问题。

好在路不远,驾车出城几里的样子,夜不收就让车夫把马车停了下来,说是有一段小路,无法行车,只能步行或者骑马。

大徐妃很为难,她不想这般在外面抛头露面,尤其不久前她还是蜀国很有权势的贤妃,出入向来都有显赫的仪仗。不过她又无法拒绝千乌,只能戴着帷帽扭捏的下了车。

一行人循着田间小路走了一段,千乌很快就认出了田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萧砚。

随着千乌跟出来的两个侍女以及大小徐妃,这个时候却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观望那边,只见萧砚身穿短衣,弯腰埋在麦穗间,手中拿着一把镰刀,竟然在亲自割麦子!

她们是见过萧砚的,当然不会认错!

千乌倒并未太过惊讶,似乎萧砚不论是什么样子她都能接受。

田坎上还有一大群等候萧砚的臣僚,不过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臣,其余年轻一些的都下了田,好些人割麦的动作很笨拙,速度也很慢,显然是硬着头皮为了讨好萧砚才下田的。

大徐妃在田坎上看见了一些旧蜀的臣子,诸如前宰相韦庄、中书侍郎周庠等等,甚至还看见了她父亲徐耕!

这时候,周庠正在不时侧头与身旁的韦庄小声说着什么,而已七旬高龄的韦庄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好久才稍稍点头,也不知听清楚了没有。

几个按剑的夜不收朝千乌等人走了过来,中间那个是夜不收的镇抚使公羊左,经常都在萧砚身边,与千乌也算熟悉,不过大小徐妃对他的感官可不算好,这老头很会吓唬人。

有些怯怯的小徐妃回顾左右,远近也能看到几个警戒的夜不收正牵着马慢行。

不料出乎大小徐妃预料,同时又好像在情理之中的是,那让旧蜀臣子又恶又惧的夜不收镇抚使公羊左,竟上前对千乌行礼:“千乌洞主。”

千乌抱拳还礼,复而看着远处弯腰在麦田中的萧砚,目光很沉醉。

公羊左摩挲着胡须,瞥了戴着帷帽的大小徐妃一眼,对千乌笑道:“要不要老夫去禀报大王?”

千乌摆了摆手,客气道:“不用打搅郎君。”她观望了一下,问道:“可带有作画的用物?”

她发现这个时候若再让人回去取,可能就有些耽误了,又想到之前那幅让女帝和姬如雪同样喜欢的萧砚受降蜀帝图,正是出自公羊左之手,这才开口询问。

“有的。”公羊左果然大笑,然后差使一夜不收田垄外的车马中去取。

在这个空隙中,大徐妃已然认出了田间旧蜀臣子中,紧跟萧砚最近的,居然是前右仆射张格,这厮当初讨好她信任的宦官唐文扆,又因善于揣摩上意,在朝中素有权势。而今到了这里,没想到还能够如鱼得水,就是割麦子这种事,竟也干的像模像样。

而千乌则指着田间那些跟在萧砚身后的人发问:“另外那些人是谁?”

公羊左道:“齐整麦堆的是归德军步军指挥使余仲,抱着麦堆上车的是神策军都指挥使史弘肇,还有那位,是行营马步军都指挥使李思安,其他人,大多都是旧蜀臣僚了,他们都是听说大王在这边割麦,自己跑过来的。”

大徐妃一时有些语塞,几个实掌兵权的都指挥使,和旧蜀原来那么多王公大臣,竟然跟个农夫一样在田地里割麦。

往常在成都,其实户部官员也会建议王建出巡劝农时,亲自下田,但彼时王建主要是做个模样,相当于礼仪,而且周边必定会有很多军民、官员围观,用以把他这位君主的事宣扬出去。

但看萧砚的干法,并不允许百姓们在外边旁观,一些大臣也只是自发的聚集在这边等候,倒好像是萧砚突然临时起意下田去的,并且干的很认真,他是真的在做农事。

小徐妃倒是觉得很有趣,还凑近大徐妃说了几句悄悄话,也没了之前的害怕。

这时候,有人取来了作画的用物,千乌立即就地铺架画板开始着墨,她觉得应该把眼前这副景象带回去给姬如雪和女帝看。

大小徐妃一时也只有在千乌身后看她作画,倒没人管顾她们的身份,许是有人注意到了,但不会上来相认,譬如大徐妃便注意到,她们的父亲徐耕向这边张望了几次,却连脚步都没移动一点。

不过千乌的速写还只完成了一半,萧砚就已发现了她。他朝这边看了两眼,便将攥在手中的麦穗放在身后的麦堆上,把手里的镰刀交给一个马上去接他班的夜不收,从田间走了上来。

萧砚先向一众臣僚说了些什么,还特别轻轻拍了拍旧蜀宰相韦庄的手臂,似乎在劝后者保重身体,一些臣僚倒想凑近他多露露脸,萧砚却不再理会他们,径直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对千乌笑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言语中,他倒已看见了那副还未作完的画,看出是在画自己,便摇头失笑:“画这个做什么,不要画了,我又不是在作秀。”

千乌便收起笔墨,不过还是小心收好了那副半成品,用布包裹着以免被污染,然后才道:“郎君不是说要设置晚宴么,我来问问有什么需要准备的。”